空筐先生！

戴荣里

之所以叫他空筐先生，实在是我的发明。第一次见到空筐先生，是看他在小区的广场上下棋，身子前倾成一个圆弧，颇像我少年时在家因为贪玩，田野里归来依然空空如也的大筐。空筐先生着一袭长衫，白胡子很长，像红学家甄道远先生的常髯。空筐先生不笑，也不言语，却像大筐一样深邃。小时候的大筐很能装，几乎能装半分地里的草。有一个伙伴被同伴恶作剧，把两块山石卷在草里，他背着筐，几步一换肩，回到家，肩膀就压出了两道血印。这个小伙伴第二天割草，也会把两块石头放进伙伴草框里。伙伴背着累，路上就知道是草里裹着了石头。一晃五十年了，那个给伙伴放石头的小伙伴，早已离开了人世。他的二弟和三弟都走了，空荡荡的屋子留下来，就像一个空筐。看到空筐先生下棋，不能不想起童年的草筐。他太像那个空筐了，一棵草也不装。他下棋第一盘不赢，赢过第五盘起身就走。当然，他只是周末来小区树林里下棋。观看他下棋的人多，有一个秃子，秃头上有一块红疤。一看到空筐先生棋局危机就大叫不止，那块红疤，如一个硕大的惊叹号。空筐先生气定神闲，不慌不忙，落子像无人机一样飘然。

看空筐先生在小区里行走，就如看一条麻杆顶着一个气球。空筐先生太瘦了，侧面看过去，弯着的腰恰像一个拱形，衣服飘飘像征战归来的勇士，远远看上去，空筐先生有一股仙气。每次看到空筐先生，我会对他点点头，他也会对我点点头。我对他笑笑，他也对我笑笑。很少见到他和别人说话。有一次，我看到他蹲在蚂蚁窝前自言自语，蚂蚁们好像听懂了他的话，一圈又一圈围着一个死去的蝉转圈。空筐先生满面肃穆。又有一次，空筐先生下完棋走后，旁边喊棋的秃头平息了那红疤，指着空筐先生说：这人读书读愚了，他的府邸，每屋子都是书。光知道读书，老婆也跟着胖老板跑了。这小子原来在小树林读书，老婆走后，才学会了下棋。他把几屋子的书都送人了。这些年书早送光了。不过还喜欢买书，就是再也不存书了。买一本，看一本，再送一本，有时我问他要，他斜蔑着看我，就是不给我。给我我也不读，我会用来卷旱烟抽。秃头呲着大黑牙，像是给我介绍空筐先生，又像是自言自语。

空筐先生是个奇怪的所在，飘飘然在小区里好多年。红疤秃头说他退休好几年了，没有儿女，那些书，就像他的儿女，也一本一本地送人了。空筐先生会说人话，但从来不给人说话。他来了，下棋的人会挪开脚步，让给他下。他也不推让，即使臭棋篓子来和他下棋，第一盘他总不赢人家。中途他会露个破绽，输给别人。以后各盘，你别想下过他。周围下棋的人，看空筐先生下棋，全聚拢了来。里三层外三层。观棋不语的，倒也学了空筐先生的许多妙招，去别处下棋，多占上风。红疤秃头多年大呼小叫，一上手还是输棋。

某一年冬天，雪后，小树林里树叶凋零，新扫的雪地上萦绕的几个棋盘，有几个老者裹着大衣下棋。瑟缩着脖子，耳朵也被冻红了。红疤秃头说，怎么不见孔乙己——他管空筐先生叫孔乙己，认为他是不可救药的读书人。众人唏嘘，是啊，是啊，怎么这么长时间不见他了啊，众人回想里三层外三层观棋的盛景，说，要是他在，这里该有多暖和啊！渐渐地，我也忘记了空筐先生。只有环顾书房里的书们时，我才想起空筐先生。心想：空筐先生要是一天送给我一本书读有多好！

有一年疫情，我被恐惧环绕，西部一个美女约我去终南山游玩。美女和我，还有野狼，白雪落在空中，更显终南山的寂寥。拿了一本不中不西、不今不古的书，在冷风里打开，字迹如转动的蚂蚁。那天，与美女在山里闲逛，属阴的女子有时宛若阳光，红衣服温暖了整个山谷。我想起红疤秃头，他的幻像，怎么看怎么都很像一头蛇。这个美女，则像冰窖里的炉火。你猜猜，行走在终南山的山坳里，我们碰见了谁？对，您猜对了，我们遇到了空筐先生。红衣美女以为遇到了修行者，她不认识他，她也不知道他的过去，更不知道他喜欢读书的情景。要不她会问我，读了一辈子书，怎么肚子空空的像个大虾米？！我对空筐先生笑笑，空筐先生也对我笑笑。我没有问他来终南山的缘由。那一袭黑衣，风中一飘，看上去更像一个神灵。

终南山回来后，我再也没见过那个美女。每天，我也不想说话，只对着空气发呆。我想把书橱里的书，一本本也送出去。或许，我也会在小区的树林里下棋，默默地下棋。不知道会不会也有人聚拢来，那个红疤秃头会不会在边上叫喊......